作者:华东师范大学民俗学研究所教授、江南文化研究院副院长、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主任,兼任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特聘研究员 田兆元
世界上很多国家都有约定俗成的国花,如美国和英国是玫瑰花,意大利是百合,荷兰是郁金香。中国花卉丰富多彩,谁才能成为代表中国的国花呢?
前一阵子,中国花卉协会通过官网进行了一次网络投票,引发关注和热议。有人提出,春兰、夏荷、秋菊和冬梅之间任意一种都是国花,可以让它们分别四季值守;还有人提出,设立牡丹和梅花“双国花”。
这里,主要想和大家谈谈荷花。中国的荷花灿烂美丽,有着满满的正能量。可以说,没有哪一种花卉像荷花这样担负着强大的政治、经济和文化等现实职能。在中国古代神话中,也可以见到荷花的身影,如《封神演义》中的哪吒,就是依托莲藕再生的。
同时,中国的荷花并没有束缚在文人空间里,也没有简单地与爱情挂钩。因荷莲语音的巨大联想空间,荷花的联想叙事谱系得以打开,焕发出巨大的能量。
“家和万事兴”本与荷花无涉,但“荷”“和”语音的联想,与那个江南可采莲的意象一下子便关联起来了;莲花的美丽、优雅与鱼儿畅游组成和谐的图画,加上一段主题文字,图像的叙事功能便得以有效呈现出来。
在构建和谐社会的背景下,荷花进一步成为政治、社会理想的讲说者——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中的“和谐”,其宣传元素多借用荷花;“法治”的图像背景,也多为荷花图像。
因为“莲”与“廉”的关联,莲花还成为廉政教育的标志性符号。在不少廉政教育基地,几乎都栽种莲花。“出淤泥而不染”,不仅是人格理想,而且是官场理想。
文人笔下的江南采莲是对青春、生命的感怀
据说,荷花在中国有着上亿年的生长历史,是恐龙时代留下来的活化石。恐龙被淘汰了,荷花却经受考验活了下来,可谓“不老神仙”。
在考古中,可以看到古代中国人种植荷花的遗迹;在文学作品中,《诗经》《楚辞》里也都有荷花的身影。有这样一首古乐府诗流传了下来,原文是这样的:江南可采莲,莲叶何田田……鱼戏莲叶东,鱼戏莲叶西,鱼戏莲叶南,鱼戏莲叶北。
这首古乐府诗是一段歌词,一唱三叹,反复咏诵。它的名称叫《江南》,一下子把荷花、莲子与江南紧紧连在一起了。文化是一种叙事,或者说叙事成就一种文化。通过叙事构建认同,是文化的生成方式。在历史长河中,荷花、莲子与江南的关系,被民间歌谣和文人墨客反复言说,逐渐形成强势话语,进而让荷花、莲子成了江南的地域标志。
南朝的时候,又有一首抒情民歌叫《西洲曲》,中间有一大段“采莲”的歌词:采莲南塘秋,莲花过人头。低头弄莲子,莲子清如水。置莲怀袖中,莲心彻底红。
把这两首诗加以比较,可以发现一大秘密:汉乐府《江南》每句都有“莲”字,是一首歌曲,咏叹色彩浓厚;而《西洲曲》的这一段,也是每句都有“莲”。如此浓墨重彩地渲染一种鲜花,可谓罕见。借助《江南》,莲鱼组合图像逐渐演化为莲莲有鱼的吉祥图案;《西洲曲》的“莲子”诗,则把荷花的爱情象征主题推向了高峰。
李白也有一首《采莲曲》:若耶溪傍采莲女,笑隔荷花共人语。日照新妆水底明,风飘香袂空中举。岸上谁家游冶郎,三三五五映垂杨。紫骝嘶入落花去,见此踟蹰空断肠。
这是江南采莲生活的诗意描述,又带有一点模糊的情爱意味。男女的交流,热烈而又有些伤感。这是对青春的感怀、生命的感怀,格调很高。
《采莲曲》是一个很大的系列,白居易、王勃、贺知章、张籍、温庭筠等很多著名诗人都写过;六朝的皇帝也写有《采莲曲》。但写得最好的,还是王昌龄的《采莲曲》: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。乱入池中看不见,闻歌始觉有人来。”
这个画面感太强了。姑娘的裙子与荷叶、姑娘的脸与荷花都融为一体了,荷叶、荷花、姑娘混融在池塘里,只有歌声响起,才能够分辨有人来了。
大体来看,文人塑造的江南莲花,一是美,二是爱。荷花美轮美奂,荷花之爱则极具扩展性:荷音同“和”与“合”,是爱的意象;莲音同“怜”与“连”,也是爱的意象,还有藕与偶、丝与思,所谓藕断丝连。可见,荷、莲、藕、丝都是爱情的表达。所以,古代诗文与绘画中,莲荷意象之美之爱,是常用的题材。
既有小家碧玉之美,又与国破家亡大事相关
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,江南地区的荷花叙事不断叠加、故事越来越神奇,既有小家碧玉之美,又与国破家亡大事相关。
北宋词人柳永的《望海潮》,有描述杭州的“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”佳句。这句直白的表达不外乎是说荷花较多,要是没有其他叙事话语铺垫,也很难说有多美。但在民间传说那里,却是大事了——罗大经在《鹤林玉露》里说,此词流播,金主亮闻歌,欣然有慕于“三秋桂子、十里荷花”,遂起投鞭渡江之志。一场大战竟然是荷花起因,令人难以置信。可是,这个故事传开了,柳永的词一下子就成了千古绝唱。
当时,有个叫谢处厚的诗人作诗云:谁把杭州曲子讴?荷花十里桂三秋。那知草木无情物,牵动长江万里愁。罗大经认为:“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,然卒为金主送死之媒,未足恨也。”这显然又进一步夸大了这首词的意义:真正的价值不是引发战争,而是战争把侵略者消灭了。
更大的问题还在后面。罗大经进一步感叹:“至于荷艳桂香,妆点湖山之清丽,使士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,遂忘中原,是则深可恨耳。”
荷花太美,桂花太香,导致南宋士大夫忘却中原故土,仿佛“商女不知亡国恨”,导致山河不统一,这才是最大的问题。因此,“杀胡快剑是清讴,牛渚依然一片秋。却恨荷花留玉辇,竟忘烟柳汴宫愁”。
这是对柳永的荷艳桂香词的神话般解读,却成了流传甚广的荷花叙事。它从另一个侧面反映,江南荷花不只是风花雪月,亦关乎家国大事。金主为了荷花发动一场战争,好比特洛伊战争为了一个女人而战,看上去更有史诗般意义。当然,其鲜明的潜台词也可以有更简单的表达,那就是“江南好”。
可见,荷花承载的文化内涵实在是厚重的、独特的。
不仅仅是花卉种植,而且是文化生态的生产
江南的荷花叙事,在上海同样引人注目。
近代学人王韬在《瀛鉌杂志》中写道:豫园的湖心亭,“池植红莲,夏日盛开。晓起立桥上,面面皆花,绛霞晕目,水风送凉,真佳景也”。可惜,这一景观被外国侵略者破坏,“靡有遗茎”。
王韬还记载了近代露香园故址有“露香阁”,阁东有“露香池”,“池可十亩,广植红莲,开时池水欲赤”。可见,上海一地广泛地种有荷花。
新世纪以来,上海开始举办各类荷花节。据说,松江新浜镇古时名曰芙蓉镇,荷花种植传统久远。10年来,该镇荷花种植面积由200亩增加到1000亩。古猗园荷花节也已举办多年,影响日趋扩大。海湾森林公园举办了6届荷花节。上海荷花节大有后来居上之势,成为长三角旅游的一大景观,展现了江南历史文化的灿烂图景。
上海荷花节的古老习俗,与长三角文化密切相关。在古猗园所藏瓷版画里,荷花之神为西施。选择这位江南美女象征荷花美艳及责任担当,是十分精当的。在西施的故乡浙江诸暨,每年都有荷花神的祭祀仪式。
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,几乎没有一处荷花节不会提到南宋诗人杨万里的诗句。杨万里在《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》中这样描述西湖:接天莲叶无穷碧,映日荷花别样红。
这首诗进入了中小学课本,大量教案充斥在网络上。有的老师和同学这样讨论:杨万里送林子方,是朋友告别,一个是荷叶,一个是荷花,传递出朋友感情深厚。也有的说,林子方你去当官,要像荷花一样出淤泥而不染。这些解读有些道理,却并没有真正抓住这首诗的意境。
这首诗既是对江南荷花景观时空辽阔的想象性书写,让秀雅的有限空间夸张到辽阔的无限空间,也是对送别场景的真实描绘——“接天莲叶无穷碧”与唯见长江天际流一样,突出了“送”;“接天”与“无穷”都是在描述荷花空间的阔大;“晓出”点明了时间,“映日”就是朝霞对荷花的阳光沐浴,当然是难得美景。
在仲夏清晨的美好时辰,我们很容易想起“三秋桂子”与“十里荷花”。它们具有同样的美妙之处,都是良辰美景,都是特别时空、宏大景观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上海的荷花节是在传承、发扬江南荷花的时空叙事,讲述无限江山之美。
当代的荷花景观与文化传播,有着古时不可比拟的优势。特别是现代摄影技术、网络技术以及图像编辑艺术,大大扩展了荷花的叙事空间。这种叙事反过来进一步影响到荷花景观的生产,包括种植、培养等技术。在此大背景下,今天的景观生产不再仅仅是花卉种植的文化,而且是一种文化生态的生产。
景观是文化浸润的凭依,消费是文化实现的手段,认同是文化生产的目的。不断升级的旅游、娱乐活动,是荷花审美认同日益增进的证明。客观上讲,没有哪一种花卉像荷花一样,观赏期这么长——春天的水面圆叶已经可以引人入胜;花期从6月到9月,延续整个夏季,还进一步跨越至秋天;采莲多在秋天,且可以“留得残荷听雨声”,别有韵味;冬天挖藕,也是一种独特的生产民俗,已完全具备观赏属性。
不独属于文人与江南,而且受到全世界欢迎
荷花身上具有厚重的江南文化痕迹,以至于让人以为荷花只是江南的特产,这其实是一个美丽的误会。事实上,荷花不独属于江南,而在全中国都受到欢迎。
荷花不仅是看上去漂亮,与其他大多数花种不同的是,它还是一种食品、药品。《尔雅》云:荷,芙渠也……其实,莲。其根,藕。莲和藕,是古人食用的两种珍贵食材。《本草》记载:莲,上品药。食之,安中补藏,养神强志,除百病,益精气,耳目聪明,轻身耐老。多蒸曝,蜜和饵之,长生神仙。贾思勰在《齐民要术》里还特意讲了种藕法、种莲子法,并告诉百姓“多种,俭岁资此,足度荒年”。
今天,荷花种植依然具有重要的食品生产意义。《舌尖上的中国》“食材”篇,一开始就是在南方湖泊里挖藕。梅花也好,牡丹也好,兰花也好,不大可能成为大宗食品,但荷花不一样,万亩荷花并不稀奇,如鄱阳湖的“莲荷国”生态园,万亩荷花气势磅礴,可以用无与伦比来形容。它不仅仅是用于观赏、旅游,而且是莲子、莲藕、荷叶茶等商品的生产基地。
可见,食品兼药品的莲藕,是实用与审美的统一。荷花的象征意义之所以能够不断扩展,就是因为荷花全身是宝,太“有用”了!
荷花、莲藕呈现的视觉盛宴,加之对人的食品营养滋养,对于那些重视人格修养的人来说真是一个楷模:美丽而又有益的社会人生。于是,荷花便成了美好人格的象征。
很早的时候,屈原便在《离骚》里说:“制芰荷以为衣兮,集芙蓉以为裳。”以荷花为衣裳,象征着自己的修养,世世代代为人景仰。北宋周敦颐的《爱莲说》横空出世,令莲花的人格修养形象得到进一步提升。尤其是,“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”一句,让莲花的君子形象得到广泛认同,成为人格修养与境界的典范。由此,莲荷演化为中国传统文人的标志性语言。
佛教传入中国后,伴随佛祖出生与莲花的传说、佛祖菩萨坐莲台的景象,荷花的信仰色彩逐渐厚重起来。据说,佛祖走了七步,步步生莲花,然后一手指天、一手指地,说:“天上天下,唯我独尊!”由此,人们开始感到,莲花的娇柔之身同样具有大雄无畏的力量,具有驱邪精进勇猛的力量。
与宗教有如此紧密的关系,也是其他鲜花所没有的特征。很多地方都有寺庙名曰红莲寺,如上海奉贤就有一座规模宏大的红莲寺。同时,历史上还出现与荷花有关的民间秘密结社组织,如白莲教。
此外,在越南、印度等国,荷花被视为国花。由此,荷花文化更有了国际对话的意义。在“一带一路”的大视野里,荷花是难得的文化交流纽带。
总之,荷花是江南文化的旗帜,也是中国文化的代表。随着荷花文化景观的传播,荷花文化一定会更大规模地突破区域局限,在文明交流与交融中体现“美美与共,天下大同”的时代意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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